罗仪馥：延边考察记
2021年6月16-19日，我跟随中国社会科学院地区安全研究中心的老师们一行人，赴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展开了为期三天的调研。延边位于中国、俄罗斯、朝鲜三国交界之处，是东北亚国际关系的天然博物馆，见证了地区格局与相关国家互动关系的历史演进。在这三天期间，我们密集走访了延边州的延吉、龙井和珲春三座城市，深入了解这一边境地区特有的历史文化与现实问题。
我的延边初印象
6月16日傍晚，我们抵达延吉朝阳川国际机场。从机场到下榻的酒店不过十余分钟的车程，但足以让我对延吉市的概貌形成较为深刻的初始印象。沿途道路整洁敞亮，楼宇参差，交通有序，这是延吉市作为2020年第六届“全国文明城市”入选者最为直观的写照。而随处可见汉语和朝鲜语双语路标，则使我们更加切实地感受到延边作为中国最大朝鲜族自治州的特有文化氛围。根据2021年全国第七次人口普查的结果，中国的朝鲜族人口总计192.38万，其中延边的朝鲜族户籍人口数约为73.03万，约占国内朝鲜族总人口的37.96%，占延边全州总人口的35.68%。[i]从这个角度看，延边确是了解中国朝鲜族历史文化的最佳去处。
从机场到酒店需要横跨布尔哈通河，这是延边最为重要的河流。布尔哈通河音译自满语，意为“柳树河”，因岸边长满了柳树而得名。也有传说，布尔哈通河的名字起源于英雄少年哈尔巴与察胡鲁女真大酋长的女儿布尔哈托之间相爱而不得、最终舍生取义的凄美爱情故事。布尔哈通河发源于安图县哈尔巴岭，向东依次途径龙井市、延吉市和图们市，而后注入图们江，全长242千米，[ii]沿河积聚成的多个河谷小平原，成为延边重要的粮食产地。布尔哈通河的主要支流包括海兰河、烟集河（或延吉河），其中后者也被喻为延吉市的母亲河。这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具有悠久的历史，同时承载着延吉市朝鲜族与满族各自的文化记忆，在某种意义上可以作为延吉市民族大融合与大团结的一种象征。2008年，布尔哈通河获评国家级水利风景区。它依托布尔哈通河及其支流烟集河的水利工程建设而成，贯穿延吉整个市区，是集绿色生态、城市美化、娱乐休闲、旅游观光等多功能于一体的城市河湖型水利风景区，如今已成为延吉市的一张城市名片。虽然此行未能近距离感受布尔哈通河水利风景区及其音乐喷泉的风采，但在车上匆匆一眺，伴随着布尔哈通河背后的一系列故事，洁净的河流、流连于河面的夕阳波光，以及河畔闲逸宁和的行人，已经引起我的无限遐想与向往。
对中国朝鲜族的再认识
在赴延边调研之前，我对朝鲜族的认知主要停留在语言文字、饮食文化等方面；在此次调研中，我们先后参观了尹东柱故居、韩乐然展馆和延边博物馆等多个场地，使我得以更加深刻地理解中国朝鲜族各种形式的实体文化背后的精神内涵。
中国朝鲜族的历史较早可溯至明末清初。当时，原居住在朝鲜半岛的中国朝鲜族先民迫于战争、自然灾害与经济等多种原因，开始迁移至中国的东北地区。尽管清政府初期推行东北封禁政策，朝鲜王朝也实施封疆锁国政策，但这一时期常有朝鲜半岛居民冒禁潜入，在东北地区开展农耕活动，从早期的“朝耕暮归”到后来的“春来秋去”；最后随着封禁政策的放宽，越来越多的朝鲜边民逐渐在长白山、鸭绿江和图们江一带定居下来。[iii]19世纪末，清政府为了补充其在应付外来侵略战争与内部动乱中所耗费的人力与物力，同时充实东北边境，开始在延边地区设立“招垦局”，承认甚至鼓励朝鲜移民定居延边，该地区逐渐成为中国朝鲜族聚居的中心，这也是延边朝鲜族的渊源。
20世纪上半叶，中国与朝鲜共同的抗日救国经历进一步深化了两国的情感联系，同时也带动更多的朝鲜人民移居中国东北，他（她）们主要包括遭遇政治迫害的反日爱国斗士，以及受到殖民压迫与战争荼毒的农民。这一时期朝鲜移民的到来，一方面带动了中国东北水田耕作的发展，另一方面也助燃了东北抗日运动之火。在这一时期，延边涌现出了不少爱国斗士，他（她）们或者通过参军的方式直接参与抗日，或者借助诗歌、画作、音乐等多种文学作品，揭露日本帝国主义的滔天罪行，激发数千万军民的革命意志和抗战斗志。尹东柱和韩乐然就是其中较为著名的两位。
我们参观了尹东柱故居和韩乐然展馆，这两处地方分别展示了两位朝鲜族爱国斗士的作品与事迹。尹东柱是中国朝鲜族诗人，1917年出生于龙井市明东村，先后到东京立教大学和京都同志大学学习英文。尹东柱积极参加抗日救国运动，1943年以反日独立运动分子的罪名被逮捕，1945年在福冈刑务所被迫害致死。尹东柱在其短暂的一生中，一共发表117篇散文和诗，其作品以平实的词句表达了最热切的抗日激情与爱国情怀。在尹东柱故居中，其诗歌作品以朝鲜语和汉语两种语言散刻在石碑、木桩、亭台上，置身其中仿佛可以看到一位年轻诗人在异国他乡满怀思乡之情、悲愤作诗的情景。韩乐然则是中国杰出的政治活动家、人民艺术家，他于1898年出生于龙井村一个朝鲜族农民家庭。1923年在上海加入中国共产党，是中国第一位朝鲜族中共党员。1924年，韩乐然被派往沈阳（时称奉天）为党的筹建做准备，后又被派遣到黑龙江等地，是东北早期建党领导人之一。1947年，韩乐然因飞机失事罹难，走完了短暂却极具意义的一生。
中国朝鲜族在抗日过程中涌现出多位爱国斗士，我想这并非偶然。一方面，从上述中国朝鲜族迁入历史与形成过程来看，日本殖民统治曾是迫使朝鲜人民离开故土、定居新所的原因之一，中国朝鲜族对于日本侵略战争残害的感知最为直接与深刻。另一方面，由于面临共同的外敌（日本帝国主义），朝鲜人民在迁居中国东北后，与本土民族命运与共、同仇敌忾，各民族在此过程中实现了较为深度的融合，中国朝鲜族因此也开始超越单一的民族认同，并将其情感升华为更广泛层面的中华爱国主义，更加积极地投身中国的革命事业。
边境经济活动浅观察
观察延边数个典型的边境合作区与口岸，是我们此次调研活动的重点之一。延边共有11个对朝、对俄口岸，口岸过货量一度占据吉林省边境口岸总过货量的90%以上。因此，延边是了解中国东北边境经济活动最为适宜的场地之一。我们先后走访了龙井边境合作区，三合口岸以及位于珲春市的圈河口岸、珲春口岸和珲春国际港等地，大致了解了中国与朝鲜、俄罗斯经贸往来的形式与特点。
三合口岸位于龙井市三合镇南部图们江畔，对面即为朝鲜会宁口岸，连接两边的是永久性国境公路大桥，这是中朝双边客货公路运输的重要通道。我们走访的另一个对朝关口是位于珲春市敬信镇东南图们江畔的圈河口岸，这是中国与朝鲜罗先市直接相通的唯一通道。另外的珲春口岸则是吉林省唯一对俄开放的陆地口岸，可直通俄罗斯扎鲁比诺、波谢特、符拉迪沃斯托克等港口城市。
六月虽已入夏，但延边的天气还残存着暮春的一丝寒意，稍显凛冽的风与放眼所及边境口岸的萧瑟情景似有呼应之意。自2020年全球疫情暴发以来，相关口岸（尤其是上述两个对朝口岸）已基本处于关停状态。边境口岸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平日里边境大桥上的游客和货车往来频繁，并不是我们当下看到的人迹寥寥、寂静荒凉的景象。
三合口岸、圈河口岸等在中国与朝鲜的双边贸易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以三合口岸为例，朝鲜经由该口岸输入中国的货物以海产品、矿产资源为主，而中国对朝输出的主要是服装鞋帽等生活日用品，双方互通有无。此外，中国游客通过这些口岸前往朝鲜观光旅游，也是中朝经贸往来的主要形式之一。据统计，2014年三合口岸的客运量多达2.6万人次，货运量为27.6万吨，此后还呈现持续增长趋势，三合国境大桥因此被誉为中朝贸易“黄金桥”与中朝友谊大桥。但受国际形势与疫情影响，朝鲜一侧的口岸临时关闭，近两年经由相关口岸的中朝贸易可能难以避免出现颓势。
相比较之下，珲春口岸的情况稍显乐观。我们参观了位于珲春口岸附近的跨境电商监管中心和海鲜大市场，前者主要处理对俄电商进出口商品的查验、分拣、打包、通关等一系列事宜，后者从俄罗斯进口海鲜产品后，再销往国内各地。这两处地方虽然不尽如往日繁荣，但现阶段仍处于稳定运作的状态。在我们参观期间，跨境电商的工作人员正在整理打包出口至俄罗斯的皮鞋，场内各个流程清晰有序；海鲜大市场的经理则向我们展示刚从俄罗斯进口的帝王蟹，据说这在国内具有广阔的消费市场。据珲春口岸的工作人员介绍，疫情期间边境口岸双方的货运人员实施“零接触”的货物交接程序，并在关口对货物和人员进行严格安检，有效防止疫情输入，这是确保中俄珲春口岸边境贸易在疫情期间仍能稳定维持的原因之一。统计数据显示，经由珲春公路口岸的中俄贸易在2021年上半年确实呈逆势增长，进出境货物6万余吨，同比增长135%，进出境车次同比增长48%。
在珲春市调研过程中，我们还参观了防川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防川民俗村，使我对于中、朝、俄深刻的地缘经济关联、以及相关口岸对于中国的战略意义有了更感性的认知。登上位于防川的龙虎阁十楼观景台，可以实现“一眼望三国”，即同时看到中国、朝鲜和俄罗斯的领土。在龙虎阁上还可以看到图们江接近入海口之处，那是中国内陆进入日本海的唯一水上通道。在入海口附近的江面上横亘着一座铁路桥，那是俄罗斯与朝鲜的重要陆路通道。铁路桥年代久远，桥面较低，限制了中国的图们江出海之路。正因如此，目前中国轮船进入日本海的主要方式是经由珲春等口岸，借道俄罗斯与朝鲜的各个港口，再通过日本海到达韩国、日本和中国东部的沿海港口。这一联运方式将东北亚各国更加密切地联系起来，稳定的国家间关系也成为相关航线正常运行的重要保障。
站在防川的龙虎阁上远眺，可以同时看到中国、朝鲜和俄罗斯的国土。图中河流在图们江，河流左侧为朝鲜领土，公路右侧为俄罗斯边境，中间的公路则为中国领土
图为珲春市的防川朝鲜族民俗村，虽然视界范围内并不能看到大海，但在这里海鸥随处可见，这也成为防川的一个特殊景观
三天调研时间不长，但期间所见所闻足以引发我对东北亚地缘政治与经济问题的兴趣和思考，在情感上也对延边特有的社会文化氛围多有留恋。我想，无论是对于东北亚国际关系研究者而言，还是对于单纯对朝鲜族历史文化深感兴趣的游客来说，延边都是值得甚至必须一去之地。
作者：罗仪馥，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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